文/醬子
故鄉,是你一旦離開便回不去的地方。
我的故鄉位於粵北山區,那裡四面環山,小鎮剛好坐落在山凹的平緩處,由近及遠的山巒一層淡似一層,重重疊疊延至遠方。逶迤起伏的盤山公路若隱若現,時而在山腳,時而顯在山腰,像一條系在青絲軟緞上隨風舞動的灰色腰帶,那是小鎮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。
兒時站在傢門口,那是鎮上最繁華的中心地帶,四周是熙熙攘攘的集市,地攤上擺著從村裡運來的各色土貨,老農們一邊向路人展示一邊大聲吆喝著,好不熱鬧。待天色漸黑,攤子一收,小鎮復又歸於平靜。
往北一指,是我的中學,再向西步行數百米便到瞭我的小學。沿著馬路往東一直走,路的盡頭是一座鬱鬱森森的衛生院大樓,閑來無事都繞道走,唯恐沾上晦氣,對小孩而言,對它產生的唯一好感恐怕隻有護士阿姨手上的糖丸子。
往南是一條蕩著蘆葦和野草的小河,河中央有一排石砌水壩,水流從壩上落下來,透過陽光的折射閃著五彩光斑。大人們就近找到石板洗衣服,孩子則在一旁嬉鬧。
壩上長滿瞭絨毛青苔,光著的小腳丫一不留神便跐溜滑到水裡,那裡經常發生落水事件。由於水淺及膝,一旁的大人聞聲趕來,挽起褲腳就往河水中央走,一隻手提著褲管,另一隻順勢一勾,從河裡打撈出失足的小孩,再往胳膊肘一拎,甩兩甩,像手執一隻落湯雞......
就在這個方圓不到3公裡的生活半徑裡,我過完瞭單調貧乏卻又無憂無慮的童年,而我,就是那個在田埂上奔跑長大的鄉野小孩。
如今的故鄉,田埂早已不復存在。站在老屋樓頂極目四望,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商品房,像是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濫制品,敷衍的外觀、草率的搭配,但一幢接著一幢,頗有不容辯駁的氣勢。
這樣日新月異的故鄉,讓我感到無所適從。
高爾泰回憶起故鄉高淳時曾喟嘆不已“兒時傢山,早已經不存在瞭,變成瞭我心靈中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”,於我心有戚戚焉。
故舊傢園,如夢如幻,夢醒即滅,不勝唏噓。
如果用顏色來定義鄉愁,我猜在高爾泰的眼中,偏安於江南一隅的故鄉應該是透著水墨的白色底。雕梁畫棟、楊柳依依,霧靄中白墻青瓦的蘇式園林,烏衣巷裡的青板石映著兩側狹長而大片大片的白墻,靜謐而肅穆。
沈從文的故鄉湘西古城也許是五彩、極具高飽和度的,那是站在古城墻邊苗傢女子身上的五色錦衣,帶著淳樸而溫暖的親膚棉麻質感。
王朔的鄉愁大約是一抹莊重嚴正的迷彩綠、摻著斑駁的胡同灰,裹著皇城腳下的根正苗紅。一個從小在軍區大院裡長大的孩子,他自帶某種批判的使命感,以及骨子裡犀利的貧、執拗的痞。
魯迅的鄉愁情結最為重,他筆下的故鄉是幽幽的深藍,在夜色朦朧的水汽裡,夾著豆麥和水草的清香,那裡有幫他撐船看社戲的阿發和西瓜田裡奮勇刺猹的少年閏土。
我的故鄉會是什麼顏色?我想它應該是橘色的。
這種橘,是夕陽掛在山頭的那種橘黃,又是蒼穹之上漫漶開來的那種橘紅。
我腦海中時常會浮現出這樣一幅場景,在莽草叢生的河岸邊,一條年久失修的黃泥小道,父親騎著剛買的大陽牌摩托車,後面載著我們姐弟幾個,一個前胸貼著一個後背,挨得緊緊的。
每駛過一個泥坑,摩托車就隨著高低起伏,孩子們發出一陣又一陣尖叫,雀躍不已地體驗著失重的快感。輪胎周圍揚起一片輕塵,伴隨著摩托車發出的突突聲,我們的臉被天邊的晚霞染成橘紅色,像極瞭宮崎駿電影裡的某個場景。
直到現在我還分不清楚,這到底是小時候發生的真實事件,還是自己的臆想。罷瞭,總之是心裡很溫暖的一部分,我想它會一直儲存在我的記憶裡。
我還鐘愛夕陽落山時的那種顏色,像咸鴨蛋的蛋黃,色澤通透的橘,亮得能沁出油來。
兒時的傢裡除瞭經營一些小本生意外,還會種植一些瓜果青蔬,就在離傢幾百米處,母親開墾瞭幾畦菜地,橫平豎直規整得很,一塊一塊的,像作業本上的田字格,母親打理起菜地的勁兒倒有幾分陶淵明筆下“晨興理荒穢,帶月荷鋤歸”的況味。
由於還要回傢給孩子們做晚飯,倒也不至於戴月而歸,基本上太陽落山就是母親的歸傢之時,是我們一傢人的團聚時光。
放學後的我們總會踮著腳尖在屋簷底下望呀,橘黃色的夕陽將母親的身影拉得很長,影子漸行漸近,然後就聞到瞭混著青草和土腥的汗酸味,這是兒時熟悉的味道。
後來,隨著父親的離去,我的心也被掰走瞭一角,心底的故鄉變得殘缺不全。我不知道,失去的那一角是隨著父親的血肉腐爛而去?還是在火化那一刻燒為灰燼的?終究是回不去瞭,隻剩記憶裡那片明晃晃的橘。
再回首,原鄉已成他鄉。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變為異鄉人的?也許是收拾包袱奔赴異地求學的那一刻,也許是戶口本蓋上的“已遷出”那個紅色印戳,也許是壓在箱底的那本結婚證,也許是一句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”......
每一個情節都富含別離的儀式感,也可能是從這一個接一個的疊加動作中逐漸抽離的。我想也是,瞬間離斷太痛,一點一點地抽離,像生銹的刀背在肌膚上來回拉扯,略帶麻木的微微鈍痛,還未來得及察覺便已皮肉分離。
原鄉成他鄉,而今何處是我鄉?嫁一人白頭,擇一城安老,盡管抽屜裡的房產證戶口簿一本壘疊著一本,還是時不時會從心底泛起腳踩浮萍的飄忽感,像個找不到歸屬的無根人。
對於此,總有人顯得豁達,蘇軾身行萬裡,漂泊一生,視四海為傢。一句“試問嶺南應不好,卻道,此心安處是吾鄉”,道破瞭“故鄉”的內核——心安便是歸處,一語點醒瞭多少夢中人。
我想我的原鄉,它是務虛的,是午夜夢醒時的繾綣。而今的傢,它是務實的,需要用行動去經營。
看著微微的橘光下酣睡的兩個孩子,忍不住摸摸他們的小手,親親可愛的臉龐,想象著他們在這個城市成長、交友、生根、發芽,以及應對各種瑣屑日常,對於他們來說,這裡就是原鄉啊。
念及至此我也便釋然瞭,大概這就是此刻心安的理由吧。正因為有瞭這些鮮活的羈絆,我才開始覺得,他鄉便是吾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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